事了

思旧

时间线接《断章之义》,两人这时候该也六十开外了吧?

把萧平旌写得这么纠结,心里有点过意不去。但此文中提到的问题,却是我在看剧过程中一直在想的。

因此人设或许有点崩,OOC算我的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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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影偏西时,林奚从济风堂回到家中,排闼而入,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脚步声。

前院没有人。这个时候,帮他们洒扫的陈娘子大约趁着凉爽去溪边浣衣,要到暮色四合才会回来;新雇请的杂役也当是去市集采买未归。萧平旌今日却不曾说要出门,他那匹马此刻也在厩中,正悠然衔着几茎干草。此时的安静,有些古怪。平常她进门时,他已经迎了出来,若是回来得晚些,还会去路上寻她。而今日她已走到堂前,却仍是没有一点动静。她正要扬声唤他,忽然瞥见鸽笼里的信鸽多了一只,院中晒的药收了一半,筛子却倒扣在檐下。她心下忽然有些了然,暗暗叹息一声,弯腰捡起药筛放好,登阶入室。

时值初夏,堂上轩窗四启,帷幔飘动。林奚环顾一室,还是没有见到萧平旌的身影,只有案上一幅藤纸,在清风中窸窣有声。她走过去看时,只见墨迹淋漓,虽一望而知是萧平旌手笔,却比他偶尔醉后所书还更纵任奔逸。凝神辨认,原来是向子期的《思旧赋》。起首数句写得漫不经心,更似他平日笔迹,到了“践二子之遗迹兮,历穷巷之空庐”,忽然点划顿挫,屡至焦枯,如神思一时郁结;等到“托运遇于领会兮,寄余命于寸阴”,更是彷徨哀切,几不成行。纸尾“遂援翰而写心”之后,有数点墨汁飞溅,抬头一望,果然他平日最珍爱的那支鼠须笔,竟是在数步开外的地上,可以想见他慨然奋笔疾书,最后又凄然掷笔于地。林奚皱了皱眉,拿起纸幅卷好放在一边,便又看见一个揉皱的纸团。她用微颤的手指抚平那张两指阔的琅琊阁信笺,上面蝇头小字,历历刺目:“北燕冢宰唐晟于邑京遇刺身亡”。当下她心中已无疑惑,只是忧痛交煎,连忙快步绕过屏风,走到后堂,果然见到萧平旌手拄佩剑,立在廊下,夕阳中的背影,竟是微微佝偻了。

她走过去,与他并肩而立,轻唤了一声“平旌”。他飞快地望了她一眼,又低下头去,有些神思恍惚地应道:“你回来了……”

她扣住他垂在身侧的手,他竟似牵线木偶一般,全无反应。她心里一沉,感到他隔袖传来的体温,竟是带着凉意。

“琅琊阁传书,我看见了。唐兄他……”

萧平旌须眉微颤,深深叹了口气。“上个月在山上,我听闻北燕威王异动,就去信嘱他小心,可惜还是晚了。”停顿片刻,又摇头道,“我知道的,他又岂能不知?只不过志士仁人,坚守一心以没世,他亦应是有所不为,才身当其祸的吧。”

林奚听他说得沉痛,也不知如何安慰,便只是默然倾听,手上却不觉握得更紧。

“前年大燕宣文帝崩,他托人带信给我,说他秉政多年,得专君意,难免怨愤集身。新帝既立,当进用新人,培植恩信,他也该急流勇退了。还说等大事粗了,就即刻挂冠,命我践少时约,带他赏玩大梁风物。现在看来,恐怕正是这最后一件大事,害了他性命。所谓旧约,终于成空!”言下不胜凄然。少顷,凝视手中佩剑,又道:“唐兄身份尊贵,扈从必盛。更何况‘苍栖剑’是何等英雄,如今就算精力稍衰,寻常刺客也奈何不得。还不知害他的人,用的竟是怎样阴毒手段!”说完,竟是将佩剑掷出。那剑铿然撞在廊柱上,震下几片屋瓦来。

林奚感到他周身忽然紧张,乃轻抚他手臂,在掌心用力捏了一捏,感到他的手指微微弯曲,轻轻碰了碰她的指节。

“你还记不记得,那年我们从北燕南归,在冀州遇见唐兄和拓跋大哥,说了一夜的话?”他凝视着后院中随风起伏的茂盛修竹,语调转而轻缓,“那次我对着唐兄大言不惭,他非但不曾怪罪,后来给我的信中还说,‘曩昔一晤,幸得聆教,三十年来言犹在耳。异日重逢,各叙别后,望能不负平生’。如今想来,他戮力任事,舍生成仁,而我这些年不过优游林泉,实是我有愧故人!”

林奚听到萧平旌满腔自责之意,转头熟视他的侧影,心中酸涩难言。如今他们都老了,他倒仍旧是眉目英挺,气度神采,不减往昔。但额上皱纹,鬓边白发,也是忧患留下的痕迹。回想当年初见,少年郎良马轻裘,春风得意,当真恍如隔世;而眼前这个阅尽沧桑,风骨高迈的英雄,却也好像是他一直该是的模样。自相识以来,她亲眼看着他身上发生了许多痛苦的改变,唯有待人处世的一片赤诚,却如磐石不移。多少人和他甫一识面,即为之倾倒,寥寥数语,乃订生死之交,缘由正在于此。然而在数十年动荡中持守此赤子之心,究竟要忍过多少摧折,她常伴左右,也是看得历历分明。

“唐兄若泉下有知,必不愿你作如是想。”踌躇许久,她才低声开口劝慰。“克复淮东三州,真州围城两年而不下,是谁只身犯险,保全一城百姓?江左水患,流民千里,是谁联络上下,奔走赡赈?东海以虚利邀大梁夹攻北燕,又是谁不眠不休,驰赴金陵,面折廷争,力排众议?”

她说到往事,心绪起伏,声音竟是带着颤抖。那时议论滔滔,说他勾结外国,沽名钓誉,群臣交章弹劾,要治他“不逊”之罪。最后连大嫂都来劝他,他宁可自请削去王爵,纳还封邑,仍是不改初衷,也不曾自辩一词。“平旌,你无论在朝在野,有事之际未尝畏避,生死荣辱,也都置之度外,做得实在已经够多了。有识之士,必能体谅你的苦心,父兄故友,亦必当以你为傲。”

“依我私心,倒希望你真是心无挂碍,优游林泉。”她说着,忍不住以指尖轻触他的面颊,担忧溢于言表, “不过三十多年也够我看明白,你就算远离朝堂,总还是以家国天下为念的。”

“夫人此言,是私我也。”他听出这话里的伤感,带着歉意拉下她的手,送到唇边吻了吻,柔声笑道,“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也因为夫人是当世名医,四海感念。就算我穷途失路,黄金散尽,只要保得性命,总还有夫人收留我。”

她见他神色稍宽,有意与他说笑,乃故意沉下脸来道, “再有真州之事,就算你来求我,我也不收留你。”

当年真州之战,守城的是大梁降将,元启旧部,因恐惧牵连,逃奔东海。此人熟悉三州政事,在东海颇见信重。平康九年,大梁东境主帅岳银川经过数年筹备,出兵克复淮东,连战连捷,却受阻于真州城下。此地据有山海之险,易守难攻,兼之守将自知城破必无生理,抚军有道,得其死力,遂成僵持局面。其时他们从北燕归来,复又游历东境,萧平旌听闻战报,寝食不安。林奚知道他的心事,乃提议去真州勘察。萧平旌见过岳银川,商议久之,最后修书一封,用箭射入城中,希望能晓以形势,劝动守将开城。此后数日不获回音,萧平旌便瞒着林奚,夤夜孤身潜入,面见守将劝说,并许诺保存他的家眷,遣还东海降卒。守将感长林王信义,天明时下令开城,随后伏剑自刎。萧平旌为兑现承诺,又连夜入京请赦。林奚因为此事,接连数日没有和他说一句话,更是趁他入觐天子时不告而别。若不是随后发现有孕,自往琅琊阁而去,他怕是也没有那么容易找得到她。他们结缡三纪,恩爱不疑,这一回争执赌气,则为仅见。

“夫人不愿我插手这些事情,我一向是明白的。”萧平旌微笑望了她一眼,末了还是摇头叹息,“当年你提出去真州,已是顺着我的意思。那时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,不能再贻忧于贤妻罢了。”

“你心意所向,只要向我言明,我何曾阻拦过?”林奚闻言向他走近一步,目光灼灼,略有责备之意, “曲意隐瞒,未免就把我看轻了。”

“我实是一时糊涂,夫人度量却也不够宽宏。说走就走,当时吓坏我不说,竟还一直记恨到今日。” 萧平旌见她神色认真,便赔起笑来,“那年大渝瘟疫,你亲身试药,险些目盲,不是也未曾事先告诉我?”

“你要做什么,我从来不拦你;但那一回,想来你也定会拦着我,如何能告诉你知道!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萧平旌收敛笑容,正色道,“试药而已,我替你喝了便是。”

“我是医家,自有分寸。你不谙医理,不知轻重,就算替我喝了,也只有坏事的份。”林奚说起陈年过往,仍是好气又好笑,“我又打不过你,除了瞒着,还能怎么办?最后平息瘟疫,端赖此方,那一番冒险,也是值得的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你的辛苦,终究是没有白费……”萧平旌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心事,隔了片刻才终于轻声回应。说罢又将目光向远处,脸上渐渐露出沉思迷惘的神色。

“平旌……你是不是累了?”林奚见状,不禁伸手去探他的脉搏。

“我没事……”他捏了捏她的指尖,仿佛是叫她放心,随即好像不经意地自顾自说下去。“只是忽然想起那时在大渝,你昼夜行医配药,活人无数,走的时候,当地人简直把你当成了活菩萨,只差焚香礼送了。我那时,心里却有个念头,如果他们知道我是谁,又将作何感想?”

她闻言心中一紧,默默拢住他的手掌,却没有说话。

“宁关战后十余年,大渝境内,仍多孤儿寡母。每见老无所养,幼无所依,总不免想到,是我夺去了他们亲爱之人的性命。”他长叹一声,面色凝重,“虽说杀伐惨伤,绝非我的本意,以战止战,也出于不得已,但我毕竟是杀人者。当时朝廷多事,父王见背,还不及想到这一层;后来随你重游其地,一旦思及,却是再难忘怀。”

他住了口,一时间好像连风声都停歇下来,天地间一片静默。良久,他又一字一字地说道,“虽然,以今日之我,重回当日之宁关,我出战的决定,也还是不会改变。”

她还是没有说话,他沉吟半晌,又叹了一口气。

“按理说年纪愈长,见闻日增,当更通达事理,在我则不然。年少无知,固不足论,后来承父兄庭训,为国征战,倒也从未迟疑。再后来陪你周游四海,悬壶济世,在大梁国境之外,多见大好河山,也颇感深恩厚义,有些事情,竟是越来越想不明白了。近来不知为何,每每回忆旧事,心境却大不同于往日。林奚,我大概,是真的老了罢……”言下之意,竟颇有些惶然无措。

林奚温言道:“近来朱明盛长,暑气上升,你为了北燕之事忧思劳瘁,故而心神不宁。等我给你开个清火培元的方子来。”

萧平旌向她笑了笑,眉目间仍不减忧色。林奚凝望他片刻,也悠悠叹道:“要真说起来,倒是我拖累你了。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萧平旌闻言急忙转身,却对上林奚淡然微笑的表情,不禁有些发愣。

“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,不疾不徐地接着说下去,“旁人年纪愈长,见闻日增,便自固其意而少疑惑,不一定因为他们更通达事理,或许只是他们心肠变硬了而已。可你,却是不同的。”

“我自幼习医,见惯生死。虽则发愿济世,而亦知人皆有一死。是以我企望固多,却如偃鼠饮河,满腹而足。有所进益,便足欢喜,力不能至,不妨留待后人。不过,为君妇三十载,倒也总算懂得何谓‘君子有终身之忧’了。”

“父王和大哥尽忠谋国,死而后已,你虽和他们行迹不同,但家国之责,也未尝有一日忘怀。这些年我们周游四方,你爱众亲仁之心,更已超乎畛域之外。但恐怕你所亲爱者愈众,忧患反而愈深。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,而山可壅阻水流,水亦可陵夷山势,大义非止一端,往往适成两难。常人到此境地,多依违其间以自辩,你挺身担当,却还偏要俱执之以自责。更何况你推诚感物,出于天性,见人有难,如身受之。我有时不免觉得,世事纷纭,你少看一点,大概还能轻松些罢?”

林奚平素寡语,更是绝少直言夸赞夫君。此时忽然神色严正地说出这一席话来,萧平旌听了,竟是张口结舌,愣在当场。

“但我也知道,你求仁得仁,才是不违本心。”她抬眸注视着他,神情是一贯的温和坚定,“我却也无能替你分担,只盼你总和当年一样,烦闷时便来和我说说罢。”

萧平旌久久无言,末了笑着闭了闭眼:“夫人不嫌我话多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过了一会,又开口道:“林奚……说起来不怕笑话,若非有你在,便如今日情形,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……”

他衣袖一拂,在廊下盘膝而坐,抬头望她,伸手扯了扯她的袍角。她即刻会意,含笑在他身旁坐下,顺势靠进他怀里。他伸手揽紧了她,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。

“我这一生,波折不少。但早年有父兄教导调护,后来又有你劝勉扶持,狂风恶浪,也便算不得什么了。”他沉声感叹,音调益发柔和,“当年在琅琊山,我说要专心陪你游历山川,行医著述,结果还是惹出这许多事,累你担心。”

她伸手拨了拨他颏下胡须,轻声笑道:“未曾遇见你时,自以为平生所愿,大违世情,只合孤独终老。那时做梦也想不到,维子之故,不仅得遂初志,更能白首相偕。在我,正所谓‘始愿不及此’。”

两人都不再说话,远望夕阳沉晖。暮云灿烂如金,一转而为桃红,再转而为烟青,天色暗淡下来,明明长庚,犹自高悬不落。不知谁家炊烟,依依飘散;风动幽篁,其声飒飒,其影纤纤。后院中他们亲手布置的花木竹石,渐次沉入阴影,中庭梧桐树上,竟传来隐约蝉鸣。

许久,萧平旌道:“唐兄一死,北燕威王就算不行废立之事,也该独专政柄了。此人忍杀而骄,好大喜功。恐怕北境烽烟将起,祸不旋踵。你我这样的日子,不知还有几天可过?”

林奚望他一眼,声音却是波澜不惊:“那又何妨?”

“夫人说得对,”萧平旌大笑道,“野马尘埃,以息相吹,但毕竟飘风不终朝。又有何妨!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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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废话多,下笔不能自休:

1. 想了很久他们在这个设定下该不该有孩子。总觉得奚EO没空生,但有了大概也会顺其自然,至于会不会有……我真是既没胆量怀疑王爷的能力,也没办法怀疑他们的感情啊……所以只虚写一笔,重点不在此。

2. 唐晟之死,是化用战国时赵惠文王的宰相肥义的故事。

3. 不知为何,总觉得平旌的书法应该不错。这里他在悲痛之下所录的那篇《思旧赋》,说不定和颜真卿的《祭侄稿》一样,因为情真意切,遂成传世名帖呢。奚EO得帮他收好了呀2333。

4. 平旌在真州的事迹,是化用战国时鲁仲连在聊城的事迹。在我看来,平旌喜欢孤身犯险这一点,是改不掉了。

5. 平旌谏阻与东海夹攻北燕,是化用北宋联金攻辽,南宋联蒙古攻金,两度被坑的事。

6. 最后的梗上次说过了,照此设定,大概会有琅琊榜时空的“淝水之战”?安石不出,如苍生何?

7. 在我想象中,萧平旌少年时抗旨出征,千里勤王;中年时冒天下之大不韪,力阻北伐;晚年北燕南侵,又再战北境。战或不战,都是仁人之心使然。还是那句话,我把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切,都给了他们。

8. 脑洞应该是填完了,累死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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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己的槽自己吐:

如果你身为宰相,收到萧平旌叫你小心的信,不管你是哪国人,跟他关系好坏,你都赶紧准备后事吧 2333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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